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,他「啪」地一下关了电脑,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装在一个手提袋裏,趔趄着跑向主管办公室。
「你说什么?我没听错吧,一个星期……」主管瞪大了眼睛看着他,表情惊讶而愤怒,脸颊涨得通红。
「是的,就一个星期!」乐阳惶惶地重复了一边,「家裏有要紧的事情,我爸爸死了!」这是他的借口,他爸爸已经死了五年了——他确信,隻有这样的借口才能让这些狗日的动容。
「……噢……」主管把嘴巴张开又啜起来,宛如让人恶心的鸡屁股,「真不巧啊!兄弟,节哀顺便吧!啊!」他假惺惺地拍了拍乐阳的肩膀,算是安慰他。
乐阳也不知道自己爲什么要请一个星期的假,也许他累了,想歇会儿,就一个人呆着。从主管办公室出来的时候,他还听见主管在嘟嘟哝哝地对旁边那个女人说:「唉!真不像话,犯了那么多错误,就一走了之了,等着别人给他擦屁股……」
乐阳飞也似的逃离了公司,外面已经华灯初上。他在公交站拦了一辆的士,直奔「蓓蕾托儿所」而去。
派对很不错,有一小盘「华生园」的蛋糕,还有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和果酱面包,还有冰淇淋和果冻,另外还有很多和盼盼差不多大小的小朋友。温妮和乐阳一起站在边上,看着盼盼一口气吹熄了三隻小蜡烛,一个劲儿地鼓起掌来,一个劲儿地对着兴高采烈的女儿微笑,那一緻的表情似乎要向他们的女儿保证:「无论如何,我们永远都是你的爸爸妈妈。」
「这么说来,你要一个人在上海呆上一段时间了?」派对结束的时候,托儿所的负责人赵雅丽对乐阳说。
「是啊!是这样的!」乐阳满心不悦地说。乐阳见过赵雅丽两次,不是很喜欢这个女人,手上经常夹支烟,一根接一根地抽。她已经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了,不过身材还是很苗条,听温妮说她离婚很久了,一个人过着。
「那你有空的时候要来我的酒吧坐坐哦!我是说,不上班……无聊的时候就过来!」她笑容满面地说,「你知道巨鹿路的酷博酒吧吗?」
乐阳点点头,「我一定会去的!」他说,他此刻才发现这个女人还不赖。他和同事去过一次,事实上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酒吧,离姑妈的房子挺近,不过生意还不错——有很多年轻人喜欢去那儿喝上两杯。
当天晚上,他陪女儿玩耍了很久,直到女儿睡着了他才把她抱到温妮的床上,自己一个人在客厅裏又睡了一晚。第二天一大早,乐阳还在睡觉,迷迷煳煳听见温妮忙出忙进,又是收拾东西又是做早餐。吃完早餐,她把妻子和女儿一直送到火车站。
开始检票的时候,乐阳倒退着一步步地离开拥挤的队伍,却被女儿看到了,「爸爸不跟我们一起走吗?」盼盼扬起纯真小脸蛋来问妈妈,她还没有到懂事的年纪。
「噢,宝贝儿……」温妮看了看乐阳,他的背影正消失在彙聚上来的人群中,她弯下腰来告诉女儿,「爸爸得留在这儿,暂时留在这儿一阵子,我保证,他会来找你的,别哭……」检票门前传来一阵「哇哇」的哭声,不过乐阳已经听不到了,他早已经快步跑出了火车站。
乐阳回到家门口,飞快地冲进门去,彷佛有人在后面紧紧地追他一样,「嘭」地一声撞上了门,往房间门跑去,把房间门也撞上,一头扑倒在床上呜咽着……电话把他吵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他在白天可从来没有睡过这么久——几乎睡了一整天。电话还在响,却不是他的手机,而是客厅裏面的座机——这是姑妈楼上的分机,他抓起电话来,姑妈的声音从话筒裏传过来:「喂!乐阳,她们走了吗?」
明摆着的事实嘛,这不是多此一问吗?乐阳没有说话,隻是歪了一下头,把那隻闲着的手无所谓地摊开,看到姑妈他现在感觉好了许多,他不是一个人——还有姑妈嘛。
姑妈见他没有回答,继续说着:「哦!真叫人难过,可怜的家伙!」
「我们不是离婚,我们隻是分开,分居,知道吧?」他怕姑妈说出什么安慰的话的来,那样他会重新难过起来,而且事实上,温妮也没说要离婚。
「我知道!」姑妈很有把握地说,「你肯定会想她们的,对吧?像她们也会想你那样。」
「没事,也就几个月啦!」乐阳耸着肩轻松地说,天才知道会有多久。
「一个人孤零零的,真叫姑妈揪心!」姑妈关切地说,这样的话虽好,却适得其反地加重了他心中的悲伤,「噢,对了,你们在这裏难道就没认识其他的人?年轻人什么的,可以叫他们过来陪陪你,或是怎么样都行。」
「没有,我们不认识别的年轻人!」乐阳有些想挂掉电话了。
「我倒是认识一些,如果你不反对的话,我可以叫他们来陪你坐坐,聊聊天,打打牌,都好。」姑妈絮絮叨叨地说。
「随便啦!」乐阳无所谓地说,「可是……我现在隻想一个人呆在家裏,我不是很想跟谁打成一片,这样挺好,不是吗。」他觉得姑妈真是啰嗦透了。
「……唔……也好吧,不过,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出去走走,多认识一些新朋友,年轻的,这样好些!」姑妈说,语气裏有些无可奈何,又有些担心。
「好啦!姑妈,我会的啦!」挂电话的时候,乐阳几乎有些生气。
挂了电话,他就真的成了一个人了,那种让人恐慌的感觉随着黑夜的来临在心裏越积越厚,渐渐地变得黏稠起来。他把电视开到最大声,试着活泼泼地去下点面条填饱肚子,不过这种感觉就像幽魂一样附在身上,附在脑海的深处,无法摆脱。
温妮和女儿走了,房间募地变得空旷、阔大起来。她们唯一留下的东西隻有牆角的那一个孤零零纸箱,裏面装着盼盼的旧玩具。乐阳把纸箱拖到沙发跟前来,百无聊赖地在裏面翻着,在那些蒙了一层薄薄的塑胶小动物和小布娃娃中间,隻有一样东西是崭新的——一个纸闆做成的精緻的音乐盒,这是昨晚的生日派对上有个小男孩送给盼盼的,裏面有一张粉红色的生日祝福卡。
电视上打着洗发水的广告,无休无止。他从沙发上蹦起来把电视机的电源插头拔掉,又回到沙发上蜷缩着,抽了一支烟后,才鬼使神差地把这个音乐盒拿在手中,细细地端详起来,用指头轻轻地碰了边上小摇把一下,发出清脆悦耳的「滴」的一声,吓了他一跳。他把烟蒂甩在地闆上,开始反方向地转动起这个摇把来,直到转不动了,他才松开了手,音乐盒就开始演奏起来——「嗒嘀嗒嘀嗒嗒,嗒嘀嗒嘀嗒嗒……」,声音细小而熟悉,他放到耳朵边听了一遍,才想起来这是《祝你生日快乐》的旋律。他现在才发现他喜欢这声音,他又摇起手柄来,重新听了一遍,那简单的旋律和细小的声调,让他联想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孤单和落寞。他停不下来,也不愿停下来,三遍、四遍……直到膀胱裏面的尿意袭来,他才把音乐盒放下了。
在洗手间裏的时候他看了一下手机,九点还不到,这时间真是过得太慢了点。他换上衣服穿上皮鞋,在穿衣镜前照了一下,感觉还不错,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很难看,现在看来却不是那样,相貌虽然一般,有些短短的髭须,但是身材匀称,有段时间做工地还让他长了不少肌肉。二十九岁的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,他想。